兰心剧院晚上演的又是游园惊梦,只要演游园惊梦,顾昭就在。他一大半的时间不是在码头,就是在兰心剧院,就连自己的公馆,也只是最近才待得久了点,以前都是点卯一样的睡个觉,匆匆来回。

    苏云仙谢了妆下来,顾昭正在看一封信,唇角微微扬着,心情像是难得的大好。

    顾昭将信折起来,难得好脾气地解释:“生意场上的事,枯燥的很,说出来扫兴。对了,陆新铮今儿托我请你去唱堂会,老太太寿辰,你去不去?“

    “去不去能由得了我?“苏云仙笑,将一个檀木匣子推过来:“说起来,中午华亚银行的梁淞铭给我送了这个过来,问什么时候能见那位沈小姐一面。他以为沈小姐还在护军手里,又看了昨天早上季家发的声明,大概猜出了端倪,以为走脱了革命党,吓得三魂去了七魄,赶紧送来了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顾昭抬眼觑了那匣子一眼,不大,不及一尺见方,顶多装一些零碎的金银首饰,容不下六条黄鱼。他皱眉看了苏云仙一眼,见对方一脸坦荡,明白梁淞铭就算上不得台面,他苏云仙可不是不懂事的人,于是略一踟蹰,伸手接过匣子。

    “这什么意思?”顾昭打开木匣,脸色微微一变。

    “梁淞铭说他一时身边凑不出许多钱来,这是华亚银行的股票,现下股价正是高位,股票抢手的很,价值比六条黄鱼,只高不低。”苏云仙娓娓道。

    顾昭伸指捻出两张股票,那股票的纸面已有些泛黄,上面以浅色的墨水绘着外滩那幢颇具标志性的建筑。的确是华亚银行发的,不过股票的持有人写的却是沈嘉岚,签发日期是民国五年。

    民国五年……那是七年前了。顾昭忽有一瞬的恍惚,时移世易,分明还在眼前、日思夜念的事,都已经这么久远了。

    他将股票放回匣中,轻轻冷笑一声:“他梁淞铭倒是挺会慷他人之慨。好呐,他既送个便宜给我占,我不占倒有些不恭了。”梁淞铭究竟几斤几两,顾昭清楚的很,虽然口开的不小,但的确像他自己所说的,已让了些薄面。可他竟连区区六条黄鱼都不舍得,要拿沈嘉岚托付的股票相抵,顾昭不免嗤之以鼻。

    但这匣子股票,不管怎么说对他而言都是意外之财:“苏老板这回帮了我大忙,我一定重谢。不过这股票你留着没什么用,我让子义拿黄鱼和你换。”

    苏云仙很少见到顾昭这么高兴的时候,忍不住借势拿了乔:“我不稀罕黄鱼。”

    顾昭将木匣合上,淡笑问:“那苏老板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苏云仙在心底度量着他脸色,顿了一会,大着胆子说:“你要真想谢我,就给我把勃朗宁吧。”

    顾昭没料到他会突然开这个口,搁下筷子,侧目觑了他一眼,断然拒绝:“那不行,你苏老板是精致人,别学我们粗人动刀动枪的。”

    “顾先生这是看不起我?”苏云仙笑道:“枪我没碰过,刀我可不生疏。就凭当初我刺庆王爷那一刀,要不是大清亡了,我就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在菜市口砍的——我其实就是想知道,拿这玩意杀人和拿刀杀人,有什么不同?这些股票顾先生只管拿去,你看得起我,就舍我一把,不舍也没什么,本来就是靠你的面子挣的,更何况就像你说的,我拿着这些废纸也没什么用,擦汗都嫌粗糙。”

    苏云仙爱惜嗓子,说话从不肯用高声,就是指着人鼻子骂,都是柔声细语的,骂的人都能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。然而声音虽低,那江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噼里啪啦的爽气却一点也不比人少。

    顾昭听了轻轻一笑,也不再多费唇舌和他打太极,手往腰间一伸,干脆利落掏出把漆黑锃亮的□□来,退了子弹,递给他:“你喜欢,就拿去。枪口别对着自己,要杀人,就盯着人这、这和这开——回头有空让子义教教你,等用顺手了,再装子弹。”

    苏云仙怔了一怔,跟着生怕他顾昭反悔,眼疾手快地夺了枪,连声道谢。顾昭却自接了那匣子股票起神思就离了别的事,望着那一摞红黑交错精致的票券若有所思,有一会,忽然问:“姓梁的和许小姐这一向来往的还是那么勤吗?”

    苏云仙不明所以,以为他打探自己和梁淞铭的关系,手摸着勃朗宁漆黑锃亮的枪管,随口道:“勤着呢,晚上听说还在湘腴请客,余老板跟我说,就他们两个人,排场却不小,听说还预备了枚戒指,怕是要求婚。顾先生放心,我一向不喜欢凑那种强扭的趣,姓梁的是长着一张不错的脸,但全上海长的好的人哪里没有。“他后半句本想说“但哪能比得上顾先生你啊,”可话在舌尖滚了滚,终究觉得有些越界,吞了回去。顾昭是个极其讲究分寸感的人,苏云仙能得他喜欢,也是因为把自己的人精用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,否则几年的相处,难保不情不自禁露了行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