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荒狂瀑>修真>剑三all羊/共我风雪游 > 二十三章/侬怜(噩梦转醒,凌雪擦洗药浴,霸刀玩R催N
    从裴恨手中承听真相后,薛雪游在昏黑的苦噩里,反复地做同一个梦。

    一十七年都生长在华山凝皓白雪里的年轻道长,清晰地看到许多年前的长安城。那曾是一座巍峨美丽的城池,芙蓉牡丹花开不败,锦绣官道宽阔,莹透的蓝色窿穹间飘浮普天之下最洁白的云幄,万国来朝的仪典按时鼓召,街衢上便不分贵庶地行走着汉人和碧眼儿金鬓的异邦人。各色织染的绸布酒幡在坊市间漫招,他就漂泊到这里,整个人变得很轻、很轻。街道旁被马蹄有力的蹬击声扬起飞尘,红袍银甲的大唐官兵们驻足停下来,铠光在日头下一晃,折作明明的亮痕。花是香的,天气是暖的,雪游变得很小、很小,似乎把两只手掌触摸到地上,就能感知到这片土壤真实而温暖的重量。变得小小的人儿鼻翼一翕,玉色的面颊坠下来,忽来的难过。天幕旁掠走而去的云投下的影子,一点点把他头顶温暖的日光抽离而去。家,我在哪里,漂泊到哪里,便是我的家么?那么这里才是我的家,消失在我记忆深处,有我面目已不再清晰的爹和娘。薛雪游在滞重艰涩的呼吸里,一呼一呼、却又轻晰坚忍地吞咽眼泪,不令晶莹剔透的长珠从睑眶落下。数不清有多少次,他厌恶自己所有的脆弱、无能为力,总是暗暗下定无用的决心,每次决定要去做什么事,斩断配之不美的前缘,挺起脊梁向前走——

    ——但每一次,他都发现前路是不可攀援的险阻。他向嵯峨陡峭的高山攀援,划破了裹萦在身的如雪道袍,学习怎样忍受蒺藜砭肌的痛楚;他朝汹涌深广的汪洋渡去,溺如弱水的苦海阻塞呼吸,被掠走求救和放弃的尊严,学会如何克制疲惫不堪的凄叫。他遵循自己的善意,自由和情感被肆意践踏地侵占;他追寻想要的答案,却一次次被目标甩在身后,狼狈地留在原地。向每一处看似光明的路途寻索,却在每一处碰壁辗转,求而不得——薛雪游在日光下被炙得恍恍惚惚,鼻腔里满是疼痛的酸气。不痛,已经回家了,所以不痛…玉雕模样却又迟滞笨拙的孩子,像过去每一次逼迫自己克制、麻木、忍耐一样,把眼泪忍回模糊不清的眼眶。

    这时他却被一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掌捞起,好像要把他揽紧一个温暖的怀抱,又或者揣进红衬着甲的腰间。马蹄轻甩的男人笑声恺恺,在同僚回首的呼声里扬声而笑,

    “李二,又浑说什么?我府先前大捷,契丹、回纥不已经连年不再进犯?眼下的太平日子你没享受么?弟兄们一起守下江山,我带我娘子回府看看,你嚼什么舌头?莫不是寻不到媳妇,很嫉恨啊?”

    “去你的!薛继明你倒孟浪,曹帅听到又要点你的卯上三个时辰演武场。你家娘子来就是了,艳羡得兄弟们牙痒也是了,你家里两个崽子闹腾,你却就当不知道喔?大的那个闹着以后也要入府,把嫂夫人吓得够呛,直说和他约好了以后跟她到忆盈楼学剑,怎么也不算,哈哈哈…”

    朗朗谝不绝地传于耳际,男人的手掌那么暖,即便云影兜头地把太阳赐予人间的恩泽遮襞,被策马扬鞭的男人抱在怀里,世间就有这样温柔…漫长的蔷薇花香被奔驰的马蹄带起来,长安花馥草郁,与同僚笑着分别的天策府兵怀抱着孩子,把他夹拢在自己的马鞍上,低低笑说:

    “孩子,以后可不能像你哥哥一样闹你娘啊!假如要送两个都到府里,我虽然一定成全,可我的私心告诉我,不能这样做…蝉娘胆子小,为担心我上阵不回,几次三番担惊受怕。可这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,这片大好江山,是无数人舍小就大,慷慨洒血换来…孩子,假如你哥哥执意要入府,你以后就留在你娘亲身边好么?”

    他们在锦绣繁华的官道旁疾驰,梦里春光日暖,薛雪游伏在男人温暖的怀里,皎白的面庞上是凝滞的泪。

    好,他在心里说,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。在逝去的梦里,他只是依依学语,懵懂地依靠在父亲怀里,清澈眼瞳掠越着人间无数,有大唐繁华鼎盛的都城,有他父亲朗说以后微微伏凝下来,似乎有些欲言而止的微笑,有绽开的蔷薇,街肆的酒旗——好,我答应你,我都…答应你。薛雪游在心里呐喊,一遍更一遍,哽咽复哽咽。我都答应你,请你回来…回到安全的地方,我们会回家,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不需要荣华富贵和青史留名,只要我们在一起。男人的胸膛宽阔温暖,薛继明轻轻地笑,白马非马,时光过隙,日光却把他的身后深红的影子拉得好长,仿佛矫健的马驹能带他们去任何地方,掠逃过时间与造化恢恢无漏的缝隙,流驰在安全避世的海角天涯。薛雪游呆滞地扯住父亲温暖的氅袍,他听到稚嫩的孩子懵懂地点头,说,好。

    爹爹,我答应你。

    薛继明弯唇一笑,爱惜地揉他的发顶,却幽幽地笑叹,

    “游儿快乐么?”

    长子名驰,幼子名雪游。妻子蝉娘出身忆盈楼,自幼琴棋书画,情操娴丽,虽然这个孩子身体特殊,但作为父母,只希望他快乐。原本为他拟名的单字曰“游”,游畅于天下,无功禄之所求。对于他们这样世家出身,却无时无刻不在权利斗争中被轻易压轧的卒子,是最希求的幸福。但时值雪日,蝉娘莞尔一笑,爱惜地抚摸幼子的面庞,生得实在很像他。妻子说,既然如此,就叫“雪游”好么?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,行道迟迟。你总是外出征战,并不归家,我…他将蝉娘揽进怀里,向她承诺:我会回来,我知你一直在等我。…等太平安定,这样的日子就在眼前,我会等,我们一起……

    他一直明白。长歌采薇怎样经由蝉娘去唱,怀有怎样的心愿。我戍未定,靡使归聘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,行道迟迟;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。

    可,四牡业业,王事靡盬,岂敢定居?

    薛继明无声弯唇,唇角的弧却一点点地松淡下去,留给孩子的是一个轻轻的微笑:

    “也许你还不懂…社稷安定,需要怎样的代价。天策府陨兵无数,每个人,都是我同袍而战的弟兄…在我府人人执枪而战的大唐,许多事,却不是靠手中的枪就能颉颃。圣人天子,也要将自己的孙女、女儿嫁作胡虏妇。我曾经在城门前见过公主和亲的典仪,那不是我们六军将士凯旋的旗声,而是把无辜之人送入虎口的祭乐。假如有一天你也长大,我却不愿…你也入府持枪,却不能回转凭战可定的诸多无奈。天下之住人,多如飘蓬转芥,奋我无能,悲我无力,但知我哀…”

    但知我哀?

    燔星起燃的火星一卷,薛雪游忽然被从高头大马上由一股有力的罡风甩下来,浓重的血腥气与战场上厉鬼似的哀嚎充斥着他的耳朵,他从地上翻滚着挣扎,停下来,触摸到的却不是温暖的土壤,每一寸都被血浸润彻底。孩子惶张地站起来,踉踉跄跄地寻找父亲的身影,他狼狈的脸上被长安破损的城池外透出的血色天光染红,鹫鹰悲长地嘶鸣,狂风猎猎,昏暗之中,尸海血河,到处是被血染红更一重的衣衫,红衬银甲。残损的“天”字天策府旗由一个破损不堪的人傲然擎住,半跪着垂下头颅。薛雪游哆嗦着被尸首绊倒,不敢去看垂下头颅的人,是不是自己的父亲。片刻后他忽然声嘶力竭地悲鸣。